牧靈關顧

李均熊牧師 - 上主啊!求你憐憫我們

講題:上主啊!求你憐憫我們 Have Mercy on Us, O Lord

講員:李均熊牧師

場合: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禮拜堂主日崇拜

日期:2024年7月7日

 

 

起: 詩123的文學特色

今天的啟應詩篇是詩篇123篇。4節經文共6行的詩句,看來應十分容易處理。但這麼短小精悍的詩篇,其實反而十分難掌握。詩人將要說的意念濃縮成只有三兩句說話,而且多個用語重重覆覆(眼睛、手、施恩/憐憫、極致/極點、飽受/充滿、藐視),有話卻不說盡,自然令人費解。用我們一直以來欣賞聖經詩篇的方法,就是沈浸在詩的結構與意象中,詩123對讀詩的人也是不容易分解。

 

初看6行詩句,用工整原則,若不是3行一段分2個段落,就會是2行一段分三個段落。但這詩的2到4行,聖經分節的第2節,用和合本的翻譯來讀:「僕人的眼睛怎樣望著主人的手,婢女的眼睛怎樣望著主母的手,我們的眼睛也照樣望著耶和華我們的 神,直到他向我們施恩。」這是一句完整的句子,第2行和第3行的喻象,要到第4行才看到比喻的喻意,並產生一種延後懸疑的文學效果,是詩篇文學絕皆的詩句。因此本詩不能機械地將行數分割為等份。以第2節第2至4行三行詩句為一段,則本詩第1節一行為一段,詩3和4節第5、6行兩行詩句作為結束,全詩便共分為一行、三行、二行不規則的三個段落了。這個分段可以從詩句的文法主語變化得到確定:第一行作為引言詩句主語是「我」(第一人稱單數),對話的對像是祢——那坐在天上的(參週刊)。而第二段比喻部份則詩句主語是「我們」(第一人稱眾數),上主在此是第三人稱——我們的神,對話對像應該也是「我們」。最後總結一段主語仍是「我們」(第一人稱眾數),但上主則成為呼求的對像,回到第一段落一般,成為對話的對像。

 

詩的喻象部份也是十分耐人尋味:究竟僕人使女望著主人主母的手,實際上在期待著甚麼呢?剛才說過這一段運用了延後懸疑的效果,用上兩個平行喻象才說出喻意。兩個喻象也充滿文學色彩,不單用上男僕女僕,細看更是男僕為眾數,女僕為單數的文法變化,有解家認為這是代表全面、完整,但大部份學者則認為這種陰陽單眾的變化純粹文學裝飾,沒有任何修辭意義。這種陰陽單眾的文法變化也出現在最後一段,動詞飽受/充滿在第3節(第5行)主語是「我們」(第一人稱眾數);在第4節(第6行)則為「我們的心靈」,文法上是第三人稱陰性單數主語。這可以是詩人連結各個段落的文學手法,沒有甚麼意義上的加增。

 

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大家看到,這一首短少的詩篇,其實是一篇文學手法十分高超的作品,大家懂得欣賞的話,確能引人入勝,讓讀者沈浸體會詩的意境。

 

但在意義上,這首詩對我們現代人其實仍然十分費解。就算你看上千次萬次,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我已說過,僕人望著主人的手其實是期望甚麼呢?我們不太知道。更令現今讀者費解的,可能就是詩人祈求上主施恩憐憫的原因。我們或會想像,一個人可能身患重疾,落入懷人圈套,被惡人迫害、生命有危險等等重大危機,我們會呼求上主施恩憐憫。但看詩最後一段,詩人是因為飽受/心靈充滿了別人的藐視和譏誚,而向上主呼求憐憫。究竟這個飽受藐視、譏誚的境況是一個怎樣的處境,令到詩人要這樣呼求天上的主?

 

承:為何事祈求施恩憐憫?——羞辱的社會代價

當然,今日我們也會緊張我們的名聲名譽。我們也知道社交媒體有時做成的網絡欺凌,可以致人與死。但今日亦有人淡薄名利,沒有Facebook account,對於別人的閒話置之不理,自信清者自清,只要自重自量,自然不怕別人的貶抑。不過今日有那麼健康的自我意識其實並不容易,尤其年輕人今時今日的自我形像實在建立得不太完整(大家應該看看《反轉腦朋友2》Inside Out 2)。在自由社會,我們能開放、真誠地建立自我的健康形像意識,自然不會理會別人的所謂「藐視」。

 

不過,若你看電影間諜片之類看得多的話,有些極權社會要毁滅一個人,並非一定要取其性命,而是誣陷這個人,使之身敗名裂。有些極權社會更會進行社會評級,作為操控人民的手段。就是簡單的信貸評級(credit score),若管理不善也會帶來很多個人在社會的問題。可見,詩篇這裏所說的藐視譏誚,並不是單純的對個人心理健康的挑戰。當中其實是涉及名譽羞辱的社會性功能,信譽、名聲,這些其實是一些重要的社會資本,當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在社會中被羞辱,或今天常說的污名化(stigmatization),這個人或這些群體在社會中將會面對極大的困難,甚至會帶來自身的危險(南亞、中亞或中東的「名譽殺人」(honor killing),互聯網上各種的文化戰,和宗教、種族,甚至性別仇恨)。

 

究竟詩篇123所要展示的處境是一個怎樣的處境。要理解詩篇123單純的文學結構分析可能未必足夠,我們也要進入詩篇成文的社會文化處境,才可以了解詩篇對當時讀者的意義,從而理解在千多二千年後對我們的意義。

 

近百年來,人類學家或歷史學家的研究都指出古代世界,特別生成聖經經文的西亞(近東)或地中海區域,榮辱文化(honor-shame culture)對當時的社會是極重要的運作原則。榮譽,關乎個人社會的地位聲望,對男性而言,通常與他的勇氣、忠誠、可信等特質相關;而女性的名聲更是影響女性在社會能否被接納的重要因素,當中甚至操控著女性的舉止、衣著、作息,或可以出入的場所,可以交住的人士等等。一個人若被羞辱,大多數會被主流社會排斥,男的可能不能參與任何社會活動, 無論是工作機會或宗教祭典,女的甚至會被仇視,以至生命受到威脅。正如我先前說到,社會信譽在今日社會也是十分重要的社會資本,但若放在古代,例如詩篇123猶太讀者身處的境況,其影響和嚴重性可以放大十倍百倍也不為過。

 

轉:上行之詩的流散背景

但對於猶太讀者,為甚麼會認同因為人的藐視而要向上主呼求施恩,乃是因為詩篇123所展示的不是一個個人的境況,而更可能是在被擄流散的處境,整個民族在外邦帝國統治下,都成了藐視的對像。

 

詩123是詩篇第五卷其中一首上行之詩。在詩篇中,標題為上行之詩的共有十五首,由詩篇120首到134首。上月我講道的經文詩130篇也是其中一首。十五首上行之詩在詩篇第五卷為一個特別的集結,其中各詩之間有很多微妙的關係,例如今日經文詩123開首「我向祢舉目」,就和大家熟識的詩121開首「我向山舉目」異曲同工,其他有關聯的字眼也包括「坐在天上」,若比較另一首上行之詩,詩132:12,14裏坐著其實是指王座,故有學者譯詩123:1為「那坐天上寶座的一位」。上行之詩也常用重覆、遞進、呼應等等文學手法,詩123也與詩131在結構十分相似,等等等等。

 

但更重要的,是為甚麼這十五首詩會稱為「上行之詩」而結集在一起?

 

學者認為這些詩篇稱為「上行之詩」有幾個可能性,其一說法是聖殿有十五級梯級,祭司每上行一級便念誦一首;另一說法是聖殿處於耶路撒冷山丘之上,人向聖殿朝聖便是上行之旅。這兩個說法相信都是源於猶太拉比後期的解釋,指出十五首詩都是朝聖者在旅程中唱頌的詩歌,和耶路撒冷的聖殿息息相關。另一個比較切合舊約神學的說法,則是這個「上行」是回應歷代志下36:23節,在波斯帝君居魯士元年下令讓猶太人可以「上去」耶路撒冷重建聖殿的詔書:這十五首詩是反映被擄流散的以色列人,回歸耶路撒冷境況而收集的詩篇,其歷史讀者的處境也和向耶路撒冷聖殿朝聖有關,但他們正是身處帝國統治,民族流散不安的境況,雖然有部份人可以回歸故土重建,但國民身份仍是屈辱被擄之民,在帝國中只是被統治的亡國遺民。

 

說到這裏,不知大家是否開始明白詩篇123(和其他上行之詩)的主題,其實都是與上主的子民後被擄流散身份有關。在波斯時期,猶太人雖然能回歸重建,在新建之聖殿中朝聖朝拜,但心繫家國的猶太遺民並未忘記亡國的屈辱,在帝國下仍是被譏誚藐視的民族。

 

合:僕人眼望之手——等候上主作為

了解了最後段落,讓我們回到中間段落的意象喻意。要掌握詩篇123的比喻,也需要我們對古代社會文化有所認識。今天我們或許家中有傭工幫助我們家居的照顧,但古代主僕關係和今日的僱傭關係是完全不一樣的。在古時的奴隸制度中,僕人婢女地位極低,主人視他們為家庭的資本,且擁有對奴婢的生殺大權(這很小使用,不竟奴僕是家中財產)。

 

奴婢仰望主人的手,有可能是因為受罸,等代處置,但這個解釋並不配合詩篇123的意境。更有可能,是僕人使女在等候主人主母的指示,雖然詩人可能心中有一個主人的具體行動,例如用手指的指示動作來表示賦予權力或授予恩惠,但對「仰望主人的手」意象的最可能的喻意是僕人在等待主人的某個行動(任何行動)。在讀者所處的情況下,他們耐心等待上主對他們因別人的輕蔑和嘲笑而遭受的不公正苦難作出干預,任何來自上主活動的跡象都會是一個好兆頭。奴隸們可以等待幾個小時以尋求他們主人的一個跡象:拍手召喚奴隸預備食物,或揚手叫僕人收拾行裝或物品以便出行,於是僕人就起身,並配合行動。上主我們神的手的任何動作都是祂的施恩,就如主人用手暗示僕人行動的時刻已經到來。

 

在這段經文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深刻的教訓。就像僕人期待主人的行動一樣,我們也耐心等待神的行動。無論我們的處境如何,無論我們面對的困難有多大,我們都應該保持信心,相信神會在適當的時候採取行動。神的手的任何動作,無論多麼微小,都是一個好兆頭,因為它意味著神正在行動,正在為我們的利益工作。

 

詩篇123開始於個人向天舉目祈求,但這個個人所以代表的是整個神子民群體——我們——的失落和凌辱。詩篇123篇向上主呼求的憐憫,是以色列人對民族流散,國亡家恨的解救。詩篇123篇祈求上主施恩,也是我們祈望上主回應時代的被擄,在強權的帝國下重拾人性的尊嚴和自由。我們仰望上主的作為,等候上主復興的兆頭,我們又預備好配合,成就我們作主僕的使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