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題:命限、恩典、義 Limitation, Gift, and Rightness
經文:傳道書1章2及14節,3章1至14節
講員:鄧瑞強博士
場合: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禮拜堂主日崇拜
日期:2024年1月21日
各位弟兄姊妹,早安。願神的恩典常與你們同在。
我們今日繼續看智慧文學。我將分享傳道書的智慧。傳道書是舊約智慧文學裡神學思想發展到最高峰的作品,是一位智者對塵世事情的深刻領悟。
先用兩節經文作為開場白:
1:2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1:14 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虛空的虛空」,這種句式,是希伯來文表達最高級意思的句式,如:King of Kings、Song of Songs。「虛空的虛空」,即最虛空、虛空到極點。希伯來文「虛空」這個字,原始的含意是「氣」(空氣的氣)。氣,不是完全沒有東西,不是「無」,只是捉不到而已。有些人理解這「虛空」為虛無主義或悲觀主義的nothingness或meaningless,我認為不對。「虛空」是氣,它不是什麼也沒有,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只是你要捉住它,掌控它,就只會徒勞無功。
傳道書這「虛空」的講法,類似佛家講的「空」。佛家講的「空」也不是指什麼東西也沒有,而只是指一切事物皆依因緣(conditional causality)而生,緣聚則在,緣散則滅,背後沒有一獨立的實體,此即佛教講的「諸法無我」。「法」,即事物。「諸法」,即一切事物,皆互相依存,沒有一獨立的「我」性,故曰「諸法無我」。這不等於「無」,而只是沒有不變的實體而已。根本沒有實體而你硬要認為某事物是實體,就是執著。「健康」本來就不是一樣不變的「實體」,要依據很多因素才能出現,你硬要永遠擁有它,便是執著。有執著,就有煩惱。
1:14 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傳道者說,人間生活的實相,都是「虛空」。我再說,「虛空」不是什麼也沒有,不是做什麼也無意義。只是你硬要去掌控像「空氣」一樣的東西,便是這裡說的「捕風」,就是試圖去追逐風,去抓緊風。氣,或風,雖是有某些東西存在,但它的本質就是不能被抓住。硬要去抓住風,就是硬要去執著無法執著的東西,當然會帶來虛空的感受。
在第14節,我們讀到「日光之下」這字眼,再一次提醒我們智慧文學的用心所在。智慧文學只討論「日光之下」可見的事情,不討論「日光之上」不可見的領域。例如:智慧文學會討論「日光之下」人有肥有瘦這現象,會討論肥人宜做什麼,瘦人宜做什麼;但不會討論「為何神造我,不吃飯也肥;造她,卻任吃也瘦,如此這般,神是否不公平」這等問題。智慧文學會討論:病了,看哪個醫生較好;但不會討論:「為何我這般敬虔,又生活健康,卻得絕症」這問題;也不會回答:「神為何不聽我禱告,為何不醫治我」這等問題。智慧文學討論「日光之下」的生活現實,不討論「日光之上」的救贖問題。當然,救贖問題也是重要的。沒有救贖,人會感到失落,但從智慧文學的角度講,人不正視「日光之下」的現實,產生的問題也一大堆。如:應放手的時候,你不放手,與其說神不救你,不如說,你不正視現實,自造麻煩。
在youtube裡看到,有些人在洞口很窄的地洞裡,或開了個窄口的葫蘆瓜裡,放些食物,就能引到猴子來,猴子引手入洞口取食物,由於牠們緊握拳頭不放,牠們無法把手收回來,於是,被人捉著了。若果猴子有智慧文學,那麼,牠們會讀到,智慧文學沒有教牠們祈禱,求神解救,而是教牠們放手。這是日光之下完全可以理解、完全可以實踐的道理。
接著,我們看看第3章的一段經文,在這裡,傳道者解釋:「為何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這段經文是智慧文學最深刻的神學反省。
3:1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3:2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3:3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3:4 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3:5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3:6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
3:7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3:8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這裡有十四對「定時」,a time for everything,涵蓋生命的種種活動。當然,還可以不斷加上不同的「定時」的。炒樓炒到識飛有時,炒到瞓街有時。聽道時有所得益有時,睡到打呼嚕有時。
在這裡,傳道者描繪神所造的世界的本相。這個世界,凡事都有一個「定時」。定時,講的就是「時間性」、Temporality。這是哲學上的一個大課題。時間性的特性,就是流變性、變幻不居。萬物在變,這即是佛家所說的「諸行無常」。「行」者,動也。一切事物在變動,而沒有常態。萬物的流變性,對人的感受來說,有好有不好。如:世上有戰爭,但好在戰爭有時限,有其定時,和平會到來,這對人來說,是好的,起碼知道苦難不會永續。但和平亦有其定時,到了某個時刻,又會發生戰爭,這對人來說,是不好的,因人人都想和平永續。若人想抓住和平,便發覺像捕風一樣,抓不住,捉不到。就是這種捉不到,人感到不安。
中國的易經,講變易,很早便察覺生命在恆常變化中。易經以六十四卦,象徵人生的不同境遇。每一卦又分六爻,代表每個境遇的變化。易經試圖抓住變化中的規律,其中一個規律,就是物極必反。如:泰極否來,好到盡頭便是壞。按照這規律做人的話,則事情就算很順利,也不要去到盡,凡事留有餘地,若去到盡,事情便會向相反方向變化。易經認為,萬事在變,但變化中仍有規律可尋。傳道書卻認為,萬事在變,各有其定時,而其定時的規律,卻無跡可尋。你以為「否」極就會「泰」來,壞到盡頭便是好,但事實可以是,你一生只見到壞,而不見好。壞有時,好有時,但這個「有時」卻掌管在神的手裡,人永遠無法參透。
這一切「有時」,就是人的命限。命限不同命運,命限即生命的限制。我唱歌不及高牧師好聽,這是我的命限。而命運指的,卻是生命的終極軌跡,被一種無形之力決定。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古希臘的悲劇,講的是命運。悲劇人物伊底帕斯(Oedipus)注定會殺父娶母,則無論他如何逃避,他最終就是殺父娶母。傳道書講的「定時」,是一種命限,而不是命運。生有時,死有時,人有生就有死,死是我們的限制,有人說,這是大限。但這命限,並不決定我們如何生、如何死,這是我們真正可以選擇的。人的煩惱,就是不接受自己的限制,卻想如神一樣,操控人生。但,我們怎能克服萬物的「定時」呢?你努力練球,想做球王,但下一刻,就斷了阿基里斯腱,正是「斷腱有時」,你能如何呢?
3:9 這樣看來,做事的人在他的勞碌上有什麼益處呢?
「益處」,指賺到的利潤。世事常變,人努力做事,到頭來,能賺到什麼呢?你努力賺錢,來一場金融風暴,就可能失去所有。你可能努力經營一個幸福的家庭,忽然來一場急病,就可能與所愛的人永別。在變幻不定的人生裡,到頭來,能賺到什麼呢?
3:10 我見上帝叫世人勞苦,使他們在其中受經練。
「上帝叫世人勞苦」:「叫」這個字,就是「賜予」這個字。人生的變幻不居,無法掌控,原來是神賜給人的。這是神創造的美意,為的是使人在其中受經練。所謂「受經練」,其實即:使人深深地經驗時間性下的流變,讓人體會生命的命限。知道限制,從而不去操控,其實是神給人的禮物。
生有時,死有時,這是命限,在神看來,這是好的,但人偏偏看為不好,不能接受死亡的突然其來。於是,我們試圖做上帝,操控自己的命運,這其實就是試圖去掌控無法掌控的「氣」,試圖去捕風,這當然無法成功,而虛空由此而來。
為何人總是有這衝動、有這企圖?
3:11 上帝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原文是永遠〕安置在世人心裡。然而上帝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
「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在神的創造裡,每一樣事物的「其時/定時」,都是美好的、合宜的。在這「時間性」的世界裡,神卻同時將「永恆」安置在世人心裡,神將「永恆性」(Eternity)賜給人。「永恆性」(Eternity),哲學上的另一個大課題。一條狗,沒有永恆性,牠在這變易的時間性世界裡生活,沒有憂慮的,牠不用想著去買哪一份保險。但人不同,人兼具Temporality與Eternity,在「時間性」的世界,人強求「永恆性」,虛空之感由此而來。
凡事都有定時,這本是神美好的安排。但人的「永恆性」抗拒「時間性」的變易。在神眼中,生有時,死有時,是很好的。但人不想死,尋求長生不死。這裡講的,不是「信耶穌、得永生」的那種「永生」。智慧文學不討論這「日光之上」的永生;智慧文學討論的,是日光之下,現實人生裡,人人都不想死的欲望。現代人食很多健康食品(不是自然的那種、是精煉出來的、有不少是藥丸狀的),做很多檢查,做大量運動,為的是多少滿足長生不死的欲望。在必死的命限中,尋求永恆不死,這只是捕風,終究不會成功,故此,人感到虛空。
「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由於人以「永恆性」嘗試去抓住不變的東西,好安頓自己怕變的心,故此,人就無法理解神為何如此創造;也不能參透這個充滿「定時」、不可測的世界,到底有什麼好。很多人說:神一創造,便是天堂,那麼,多好。其實,他的意思是說:將人造成天使,一開始,便是永恆的,多好。事實上,天使是羨慕做人的,多少傳統故事,講仙女下凡,為的只是感覺一下短暫、卻具體的人間愛情。我常常想,當我吃雪糕時,天使看到「流口水」。
一個具有「永恆性」的人,卻活在「時間性」的塵世裡,他的心無法在變幻的世界中找到安頓,但也無法像天使般甩掉塵世。他恆常在不滿足的虛空中。人無法忍受這種折磨,於是,他一是放棄「時間性」,一是放棄「永恆性」。
古希臘的柏拉圖,他不能忍受變幻的現實,他選擇放棄塵世的「時間性」。他認為,一切變易的,都是假的。真的東西,必定是永恆的。於是,他追求不變的理型(idea),漠視易變的塵世。他輕視身體、否定慾望,強調心靈對永恆理型的直觀。他活著,只是心靈的活著。死,就是心靈的解脫。現代有些靈修,偏向這種想法,遠離塵世,追求一種心靈的寂靜。內心越平安,就越發對現實反感。看不到,神造這變幻的世界,原是好的。
另有一些人,卻選擇放棄「永恆性」,只浸淫在「時間性」中。哲學家祈克果(Kierkegaard)用西班牙的風流人物「唐璜」(Don Juan)來形容這類人。莫扎特有齣歌劇Don Giovanni就是講「唐璜」這個人物。色情狂唐璜將自己變成慾望的化身,他的生命沒有任何「永恆性」的元素,他的所謂存在,其實就只是一充滿慾望的軀殼不斷地尋求滿足。現代那些不斷地打機的人,接近這種生命形態,不斷地在刺激下作反應,不再有什麼永恆的想像。
柏拉圖是「純心靈」的活著,追求永恆。唐璜是「純肉體」的活著,追求當下的快感。他活得醉生夢死,墮落在流逝的感覺中。
柏拉圖幸福嗎?他的柏拉圖愛情令他經歷不到人間真實愛情的波瀾壯闊,他浪費了塵世。唐璜幸福嗎?他令自己活得像野獸,他浪費了人性。
人能否兼顧「時間性」和「永恆性」、兼顧「肉體」和「心靈」,而不感到虛空?
3:12 我知道世人,莫強如終身喜樂行善;
3:13 並且人人吃喝,在他一切勞碌中享福,這也是上帝的恩賜。
3:14 我知道上帝一切所做的都必永存;無所增添,無所減少。上帝這樣行,是要人在他面前存敬畏的心。
人生的一切,本來就是神的「恩賜」、禮物。神造的世界,變幻不居,卻是他永恆的美意,無所增添,無所減少。神造人有永恆性,自然會對有「定時」、有「命限」的人生不滿足,無論人走向極端的永恆性,自視為神,或走向極端的時間性,自貶為獸,都無法擺脫虛空之感。這是神巧妙的設計,「時間性」使人感到不滿足,「永恆性」使人尋求真正永恆的神。
神這樣行,是叫人敬畏他、尊重他、感謝他。當人面向神,相信神,接受生命的定時與命限都是禮物時,虛空之感便會被克服。原來,我們可以擁抱生命的有限,在敬畏神之心境下,不必以自己的角度去評價事物的好壞。我們可以不視「生」為祝福,視「死」為咒詛,而可以視「生」為祝福、視「死」也是祝福。若生與死、苦與樂、哭與笑都是神的禮物,那麼,我們就不必須硬要永遠擁有生命、快樂、歡笑,不必須硬要抓緊一些根本不能抓緊的東西。一切的限定,一切的際遇,都是好的,都可以開心擁抱的,都是神獨特的禮物,塑造我們成獨特的人。
若能接受生命的一切為禮物,便能作合宜的事。這就是我的講題的第三部分:「義」。「義」者,宜也。人生作何事最宜?
3:12 我知道世人,莫強如終身喜樂行善;
3:13 並且人人吃喝,在他一切勞碌中享福,這也是上帝的恩賜。
「莫強如」:字面直譯是「沒什麼好得過」。其中「好」(tov)字,就是神創造萬物時,神看是「好的(tov)」的那個「好」字。最好的事,就是終身喜樂行善。「行善」的「善」(tov)字,又是神看是「好的」的那個「好」字。行善,在這裡,與喜樂平行,是指一種生活態度,並沒有任何道德含意。在這裡,行善的意思是:看生活的一切是好的,以此心態好好地生活。最合宜的好生活,就是「人人吃喝,在他一切勞碌中享福」。「享福」的「福」(tov)字,又是「好」那個字。所謂「享福」,即享受生命中的好。三次用「好」(tov)這個字,是希望我們看到神所看的,看到這世界及生活的美好。
縱使生命中的一切皆有定時,皆是命限,有成有敗、有愛有恨、有聚有散,但若以敬畏神的心視之,看一切皆為禮物,則我們便可好好地享受這人生。一切都是神的禮物,白白的得來,也當白白地捨去。生命中的一切,可好好享受之,卻千萬不能據為己有。當人將生命、健康、財富、成就、甚至兒女據為己有時,則會千方百計握緊它們,但,這一切皆有定時,皆像風,根本無法掌控。強行去捕風,到頭來,便是虛空。
親愛的弟兄姊妹,好好享受人生,這是神的禮物。既是禮物,就好好和他人分享。生的喜悅,是禮物;死的恐懼,也是禮物。無牽無掛的,活一場好活。
最後,以主耶穌的一段話作結束。
「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裏,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牠。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你們哪一個能用思慮使壽數多加一刻呢?所以,不要憂慮說,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這都是外邦人所求的。你們需用的這一切東西,你們的天父是知道的。你們要先求他的國和他的義,這些東西都要加給你們了。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太6: 26-27, 31-34)
願上主得著榮耀、頌讚;願眾人得享喜樂、平安。